48-下《嘉莉妹妹》美•德莱塞 著 裘柱常 译 音频制作:老红酒

第四十八章 下 将近九点钟的时候,傍晚的喧闹声有些已经消散。百老汇路上来往的人群已不那么拥挤,也不那么兴高采烈了。驶过的出租马车也少了起来。旅社里的气氛也不那么富有青春气息了。天气也冷了些。四周都有些希奇古怪的人物在走动,他们在观望、窥探,站在一个想象中的圈子外面,不敢踏进圈子去——总共有十二个人。不久,晚风越吹越冷,有个人影走上前去。他从二十六街的屋影下出来,跨过百老汇路,迟迟疑疑地、迂回曲折地朝那等待着的军人身边走去。他的行动有些羞答答的,或者说是踌躇不决的样子,好像直到最后一刻还不愿暴露想在他面前停下步来的想法。然后他突然走到军人身边,停下步来。上尉一看就认识他,但是并不特地打招呼。走来的人微微点一点头,像一个等待布施的人那样低声说了些话。对方仅仅指点他站到人行道边去。“站到那边去,”他说。这一来打破了僵持的局面。就在这军人又开始他那一本正经的短距离踱步时,别人都拖着脚步走上前去。他们并不同他们的首领打招呼,而是走到第一个人的身边,抽着鼻子,蹒蹒跚跚的,磨蹭着双脚。“天气很冷,是不?”“我很高兴冬天已经过去了。”“看来要下雨了。”这群乌合之众已经增加到十个人。其中有一两个人彼此认识,就谈起话来。还有一些人站在几英尺之外,羞与为伍,可是又希望算在其中。他们乖戾,执拗,默不作声,漫无目标地望着,移动着他们的双脚。他们本来就要开口说话了,但是军人不让他们开口。一算人数已够,可以开始了,他就走上前来。“你们都要铺位吗?”掀起了一阵脚步移动声以及表示同意的喃喃声。 “好吧,在这里排队。我看看能做些什么。我自己也一文钱都没有。”他们就排成了断断续续、参差不齐的一行。这时,可以在相比之下看出他们中的一些主要特色。队伍里有一个装木腿的家伙。大家都戴着低垂的帽子,这是对海斯特街地下室旧货铺说来都不合适的东西。裤子都是歪歪斜斜的不成样子,裤脚都已磨损,上衣也都破旧,褪了色。在大商店的灯光之下,看得出有人的脸庞干枯、苍白。另外那些人则生着红疱疮,面颊和眼睛下都浮肿了起来。有一两个人骨瘦如柴,使人想起铁路工人来。有几个看热闹的人被这好像是在聚会的团体所吸引,走到近旁,接着越来越多,不久就形成了一个你推我挤、张目凝望的人群。那队伍里有人要讲话了。“安静!”上尉嚷着。“好了,诸位先生,这些人无处过夜。今天晚上,他们得有个地方睡觉才行。他们不能在街头露宿。我要有一毛二分钱才能让一个人去住宿。哪一位能给我这笔钱?”没有人回答。“那末,朋友们,我们只能在这里等待,等哪一位肯出钱。每人一毛二分钱,并不算多啊。”“给你一毛五分!”一个青年嚷着,眼巴巴地望着前面。“我只拿得出这几个钱。”“好得很,现在我有了一毛五分钱。从队伍里站出来,”上尉说着一把抓住一个人的肩膀,同他一起朝旁边走了几步路,让他独个儿站在那里。他回到老地方,又开口说话了。“还有三分钱多。这些人总得想法找一个铺位。一共有,”他数着,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、十一、十二个人。再加九分钱就可以给第二个人找个铺位——让他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夜。我要亲自跟他们去,照料这件事。哪一位肯给我九分钱?”这一回是一个看热闹的中年人,交给他一个五分的镍币。“现在我有八分钱了。再加四分钱就可以给这个人一只铺位。来吧,先生们。今天晚上我们进行得非常缓慢。你们都有好地方睡觉的。可是这些人怎么样呢?”“给你,”一个旁观者说,把一些硬币交到他手里。“这一来,”上尉望着钱说,“够给两个人找两只铺位,还多五分钱可以给下一个人。哪一位再给七分钱?”“我给,”一个声音说。这一天晚上赫斯渥沿着六马路朝南走,正巧朝东穿过二十六街向三马路走去。他精神萎靡不振,肚子饿得几乎要死去了,疲倦不堪,一败涂地。现在怎么能去找嘉莉呢?戏院要十一点钟才散场。倘使她是乘马车来的,一定也会坐马车走的。他必须在极难堪的情况下才能把她拦住。最糟糕的是他既饥饿,又疲倦,至少还要挨过一天,因为今天夜里他已没有勇气再尝试了。他既没有东西吃,又没有地方过夜。当他走近百老汇路时,发现这位上尉和那些流浪汉在一起,但他以为这是一个街上的传道者,或者是什么卖假药的骗子所吸引来的,就准备走过去了。可是,在跨过马路向麦迪逊广场公园走的时候,他注意到已经可以弄到铺位的那一队人,从人群中伸展出来。在附近的电灯光里,他认出是和他一般的人——他自己的同类,他在街头和寄宿处看到过的人物,身心两方面都像他一般漂荡不定的人。他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,就转回身来。上尉还在那里简要地呼吁。赫斯渥听到他老是重复着“这些人必须有个铺位过夜”这句话,觉得惊异,而且也有点宽心之感。在他面前还有一行还没有弄到铺位的不幸者,他看见有一个新来的人静悄悄地挨近去,站在队伍的末尾,他决定也照办。三心两意有什么用?今夜他已疲惫不堪。这至少可以容易地解决一个困难。明天,也许——他可以干得高明一些。 在他的身后是一些铺位已有着落的家伙,他们的神气显然像是松了一口气。由于不用担心无处过夜,他听到他们比较自由地谈着话,带着几分交流友谊的倾向。他们谈着、宗教、政府的情况、报上的某些耸人听闻的新闻以及世界各地的丑事,有人口传,也有人倾听。嗓子发哑的语声,费力地在讲述希奇古怪的事情。回答的是一些空洞芜杂的意见。那些过分迟钝或疲倦的人,并不搭话,他们有的斜眼瞟着,有的像公牛那样张大了眼睛呆望着。站着很累。赫斯渥越等越疲倦。他自以为就要倒下来了,不安地把身子的重量反覆地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。终于轮到了他。前面一个已经拿到了钱,站到幸运的成功者的队伍里去了。现在,他是第一个了,上尉已经在为他说项。“一毛二分钱,诸位先生——一毛二分钱可以让这个人有床好睡觉。倘使他有地方可去,就不会站在这里受冷了。”赫斯渥喉头涌起一个疙瘩,但是他把它硬咽了下去。饥饿和衰弱把他变成了一个胆小鬼。“给你,”一个陌生人说,把钱交给了上尉。 于是后者伸出和善的手按住这位前任经理的肩头。 “排到那里去,”他说。一站到那里,赫斯渥透气也轻松了些。他觉得有这么一个好人存在,这世界还并不太糟糕。别的人对这一点,仿佛也和他有同感。“上尉真是个好人,不是吗?”前面一个人说,一个愁容满面、神情落寞的矮小的家伙,看来好像生来就是受命运作弄、摆布的。“是的,”赫斯渥漠不关心地说。“嘿,后面还有许多呢!”更前一些的一个人说,伸出头来向后望着上尉在为之呼吁的那些申请人。“是啊。今夜一定有一百多个,”另一个说。“看那马车里的家伙;”第三个说。这辆出租马车停了下来。有位穿晚礼服的绅士伸手递了一张钞票给上尉,他收下钱,简短地道了谢,就朝他的队伍转过身来。在马车驶走时,大家都引颈望着白衬衫前闪光的宝石。就是旁观的群众也看得目瞪口呆。“这一来可以安排九个人过夜,”上尉说,在他身边的队伍里依次点了九个人。“站到那边去。现在只剩七个人了。我需要一毛二分钱。”钱来得很慢。过了一会儿,围观的人逐渐散去,只剩下了不多几个。五马路上除偶尔有辆出租马车或者步行的过路人以外,已经空空如也。百老汇路上还有些稀稀落落的行人。只是偶尔有个人走过,看到了这一小群人,拿出一个硬币,就扬长而去。上尉坚定地、毫不犹豫地站在那里。他还在讲话,极简单的几句话,说得很慢,却是相当自信,好像是不会失败的。“好了。我不能整夜站在这里。这些人越来越疲惫而寒冷了。哪位给我四分钱。”有时他一句话也不说。他接到了钱,一满一毛二分就点出一个人,让他排到另一行里去。然后,他又照旧来回踱步,望着地上。戏院散场了。电灯广告不见了。时钟打了十一下。又过了半个钟点,只剩了最后的两个人。“来吧!”他对几个好奇的观众叫道。“一毛八分钱就可以使我们都有地方过夜了。一毛八分钱。我有了六分。请哪一位给钱吧。请记着,今天晚上我还得回布鲁克林去。在回去之前,我还得把这些人带去,让他们安睡。一毛八分!”谁都不回答。他来往踱着步,向地上望了几分钟,偶尔柔声说:“一毛八分钱。”比起其他的钱来,这笔小数目仿佛会把大家盼望的目标推迟得更久才能实现。赫斯渥因为自己是这长长一行人中的一分子,稍微振作了一些,才尽力不出来,他也实在太虚弱了。终于有位身披歌剧斗篷、穿着沙沙作响的长裙的太太,由男伴陪着沿五马路走过来。赫斯渥百无聊赖地凝望着,不禁想起在新天地中的嘉莉,并且想起他从前这样陪伴他太太的光景。当他痴望着的时候,那位太太回过头来,望见这希奇的一群,就打发她的男伴走过来。他走过来,手里拿了一张钞票,态度极其潇洒而又大方。“给,”他说。“谢谢,”上尉说,转身对着剩下的两个要铺位的人。“这一来,我们还有些余钱可在明天晚上用,”他补充说。说罢,他要最后两个也排在队里,自己走到队首,一路走,一路数着人数。“一百三十七个,”他宣布说。“现在,朋友们,排好队。向右看齐。这一下就快了。喂,别心急。”他自己站在队首,发命令道:“开步走。”赫斯渥随着队伍一起走着。这蜿蜒的长蛇阵跨过五马路,穿过麦迪逊广场,沿着弯曲的小路向东走上二十三街,再沿着三马路走下去。当队伍走过时,夜半的行人和闲荡者都站住了凝望。在各个拐角处聊天的,漠不关心地望着,或者向领队点点头,他们以前见到过这人。他们在三马路上一直走到八街,像是令人疲惫的跋涉,那里有一家寄宿处,明明是夜里已打了烊。可是,他们是预期要赶到的。他们站在门外的黑影之中,上尉则在门内谈判。于是大门打开了,他们随着一声“喂,别急”,被请了进去。有人在前面指点房间,以便大家及时拿到钥匙。赫斯渥用尽气力爬上格格作响的楼梯,回头一望,看见上尉在那里注视着,他那博爱的襟怀要看到最后一个都被安置好了为止。然后,他裹紧斗篷,踱到门外的夜色中去。“我受不了这样的折磨,”赫斯渥说,他在指派给他的黑暗无光的小卧室中那个破旧的铺位上坐下来,腿儿痛得厉害。“我非吃些东西不可,否则我会饿死的。”
未完待续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