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事历史研究的人,大都知道两句话。一句是“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”,另一句是“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”。前一句是克罗齐(Bendetto Croce)说的,强调我们不可能真正还原历史,我们所认识到的历史,是立足于当前的认识水平、采用当前的研究工具和方法对过去历史的解释。后一句是柯林伍德(R. G. Collingwood)说的,强调历史的非客观性,我们能够把握的历史,是通过自己的思想对过去历史的观照。概括起来,可以归结为一句话:观念史是历史的灵魂。 正因为我们能够认识到的历史是观念形态上的历史,所以,要了解历史,必须先对历史具有一种“了解之同情”(陈寅恪语)。因为历史上的活动有当时的情境,记录下来的历史,会脱离当时的场域和背景,今人必须设身处地站在前人的立场上,获得与前致接近的环境信息,才有可能对前人的所作所为做出比较恰当的判断。否则,就有可能牵强附会。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,中国的夏商周三代王位继承,有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两种情况。今天的人一看到父子关系,就会不假思索地按今天的血亲父子关系对待。实际上,三代的父子与今天的父子大不一样。那个“父”可能是亲父,也可能是伯父叔父舅父姑父,那个“子”可能是亲子,也可能是侄儿外甥。原因很简单,三代时的父子只能表现出辈分区别,无法确定直系血缘,因为伯仲叔季的区分是后来才有的。明白了这一点,才能在解释史料、臧否人物时不至于贻笑大方。 然而,我们有些缺乏历史感觉的学者,尽管学问不错,但一碰到历史问题就有可能出错。例如,晋商一直是关于中国古代管理活动的一个研究热点,而晋商在当时特有的历史背景下,形成了自己特有的经营方法。对于当代人来说,如果简单地采用“拿来主义”,就会发生时代倒错。甚至有些看起来是可以跨越时空具有普遍价值的东西,也无法简单地照搬。反过来,对于晋商在历史上的某些举措,即便不合当前规矩,也不能以现在的逻辑想当然的推论批评。就拿晋商的经营责任来说,历史上的东家,不管投资多少,对商号的经营活动都要承担无限责任。于是,今天就有学者批评道,晋商的无限责任制,导致对资本的限制过大,压抑了投资冲动。表面一看,这种批评似乎有理,但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。因为有限责任制是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历史情境下发展起来的,同晋商面临的情境大不一样。在晋商所处的环境中,不可能形成有限责任制。至于是否有投资冲动,恐怕也不是无限责任制能够“压抑”的。因为在这种无限责任制的背后,是从掌柜选择到伙计培养再到商号运作的一系列办法相配套,而且有当时的社会文化做支撑的。晋商是一个整体,与现在的公司治理是一个整体道理相同。我们不能把现在的公司治理肢解开来,假如一个公司,采用欧洲的董事会模式,却授予美国式的总经理权力,再采用纪委的监控方法,哪怕这些模式方法分别来看都十分有效,凑在一起也只能是怪胎。批评晋商没有采用有限责任制,说轻点是对历史的无知,说重点就是对历史的。判断一个人是否有历史眼光,首先就要看他是不是不分情境而在历史中“穿越”。 所以,研究管理思想史,不但要看具体史料的掌握是否真实,而且要看有没有体会到历史的场景。中国古代,在官员晋升上曾经实行过“停年格”(北魏)、“循资格”(唐朝)、“掣签法”(明清)等制度。后人谈到这种制度,往往一张口就是对论资排辈的批判,对“不分贤愚”的谴责,而根本不看当时的情境。这样的论断,几乎毫无史学价值。或者反过来,对于前人的某些做法,以现在的眼光一味赞扬,试图把它用到当前,而根本不管情境发生了哪些变化。这样的举措,肯定会劳而无功。只有如同陈寅恪所说的那样“矫傅会之恶习,而具了解之同情”,才能真正从历史中获得启迪。 “读史使人明智”,强调的是通过历史的认知,可以使人形成一种思考的深邃而不再肤浅,掌握事物的大势而不再迷茫。要做到这一点,最基本的就是不再从历史中寻找“例证”,而是从历史中体会“道理”。在这方面,雷恩的《管理思想史》,可供我们为楷模。 例如,在早期工厂的管理中,雷恩告诉我们,英国的毛纺织品制造商委员会曾经在1806年提出一份报告,认为大规模工厂不会给企业主带来优势,而家庭包工制既能节约大量投资,又能避免监督工人的不便。如果我们据此认定这些引导了工业的精英既短视又愚蠢,没有及时采用比家庭承包制更好的新管理方法,那就大错特错。如果我们再放宽一下眼界,多查找一点史料,就会发现,不论哪个国家,在工业化早期,几乎都普遍实行过家庭承包制。显然,并不是那时的人们普遍愚笨,而是当时的社会情境肯定与承包制耦合。再进一步,我们就可以思考这样一个问题:承包制在什么情况下才失去了优越性?继续推论就不难发现,当承包制消失的时候,究竟是承包制变坏了,还是情境发生了变化?如果有了这样的历史性思考,我们也许会想到,承包制的优点和缺点,在它诞生时和废除时都存在。大量资料表明,承包制肯定会造成短期行为和加剧劳资矛盾。延长承包期限,不过是缓解短期行为的破坏性而已。而承包制明明有不足,当时采用它的唯一理由,就是找不到比它更好的管理方法。所以,科学管理问世后,承包制就非淘汰不可。当科学管理没出现时,承包制的麻烦再多,也只能使用它。所以,英国实行承包制的时间就很长,美国的承包制相对很短。这样,我们就可能对承包经营到底多长时间合适有一个历史的判断,而不是靠行政力量武断决定是否承包以及承包多长时间。 自从霍桑实验提出社会人假设后,很多人都认为它将替代经济人假设。包括霍桑实验的主要著作《管理与工人》也这样说。然而,雷恩对此后管理思想史的梳理,明确显示出这一预言并未实现。社会人假设作为一种重要的理论前提,与经济人假设并驾齐驱,共同影响着此后管理思想的发展。如果不具备历史眼光,就有可能站在非此即彼的立场上看待这两种人性假设,而无法认知到二者的互补和渗透。管理思想史的真正作用,不是提供当前的参照样板,更不是增加的谈资,而是促进我们反思,并通过反思提升我们的认知能力。 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例子是科学管理时期库克提出的教育改革报告。1909年,卡内基教学促进基金会请泰罗进行教育经济研究,泰罗派库克实际操作。库克十分认真地按照科学管理的基本思想拿出了调研报告。这个报告指出,用经济学指标来衡量,大学的情况非常差,近亲繁殖严重,教育管理水平远远低于工业管理水平,委员会式管理是造成问题的总根源,各系的自主权过大,学校难以实现统一管理。库克提出的改革建议包括:废除教授职务终身制;教授工资以个人贡献确定而不能按资历确定;不称职的教授可令其提前退休;以按学生人数计算的“学时”衡量教师绩效;用专业管理人员把教授从委员会解脱出来,让他们更多地从事教学和科研而不是参加委员会会议;应该广泛聘请助理从事低档次工作,高薪酬高能力者应该从事更复杂的创造性工作;报酬以绩效为基础;教学和科研费用要有更严格的控制。这个报告提出后,受到大学人士的普遍,推行效果并不好。现在看来,库克的报告似乎正是我们在大学改革中要做的。但仅仅从科学管理的效率追求角度评价这个报告,就会脱离大学的情境要求。如果我们能够对库克报告为什么会被大学入手进行分析,而不是简单地把大学看做“守旧的堡垒”,就有可能升华我们的认识。再进一步展开,从思想史角度看,从20世纪初期的库克报告、厄威克在40年代关于英国管理教育的报告、1959年由福特基金会资助的戈登(Robert A. Gordon)和豪威尔(James E. Howell)关于美国管理教育的报告、美国大学商学院协会在80年代组织的面向21世纪管理教育的波特(Lyman Porter)和麦基宾(Lawrence McKibbin)调查报告,直到明茨伯格在世纪之交对MBA的批判,把它们综合起来,进行纵向管理教育思想史研究,就有可能从中得到真正的史学启迪,对管理教育的改革形成更深刻的认识。 由经济学出身或者采用经济学方法研究管理思想史,往往会产生一种无意识偏差,即按照逻辑的理性思维作为判断准则,这是必要的,却是不够的。因为历史不一定按照逻辑发展。如果历史严格遵循逻辑,那就太简单了。恩格斯曾经指出:“在经济学的形式上是错误的东西,在世界历史上却可以是正确的……因此,在经济学的形式的谬误后面,可能隐藏着非常真实的经济内容。”以管理思想而言,假如我们把福莱特同泰罗放在一起,在历史学上是正确的,但是,他们二人的思想明显不是一个逻辑体系,从经济学角度来分析二者则是相悖的。雷恩把福莱特列入社会人时代,同巴纳德放在一起,在思想逻辑上靠近了,但在历史线条上却疏远了。掌握一定的历史知识,可以使我们在研究管理或者从事管理活动时,对于逻辑的假定更为谨慎,对于情境的限定更多考虑,对于利害的计算更多反思,就有可能更为靠近人类智慧,而避免“理性的自负”。